工作,前七八年在“左”的禁锢下办报,其后30年在改革开放中办报。从禁锢到开放的大转折时期,我们精神亢奋,但也有过困惑和压力,当时发生的一些事件,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。
一
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,宣告“阶级斗争为纲”的结束,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。那时我在《南方日报》驻梅县地区记者站工作,常在农村采访,农民和农村基层干部强烈要求生产自主权的呼声,与日俱增。当时正值冬种,我便写了一篇《不按长官意志办就不能搞好冬种生产吗?》的述评。刊发在《南方日报》之后,惠阳地区一位公社书记写了一篇批判文章寄到报社,说我的文章搞乱了人们的思想、搞乱了生产计划,农村工作越来越难做、农民越来越难管了。他当时有这种想法,不足为怪。长期以来农村工作包括耕种这类具体的农活,都是按“长官意志办”,种什么不种什么、什么时候种,不仅农民说了不算,生产队长说了也不算,县里统一规划,公社督办,农村大队干部抓落实。当时有一种说法,只有三人会耕田:县委书记、公社书记、大队党支部书记;也有的说两人,因为许多大队党支部书记对这种做法也有抵触。就拿冬种来说吧,在“以粮为纲”(实为“以粮唯一”)的指导方针下,只能种小麦。农民说,小麦种瘦田,影响明年的早造和晚造,三造与两造的总产量是一样的,建议冬种轮作,有时种小麦,有时种蚕豆或蔬菜,有些田实行冬季休耕。这种轮作的保持地力的做法是农民长期实践的经验之谈,但冬种的面积是层层下达的,谁完成不了谁就要挨批,因此农民的意见长期得不到采纳。春耕播种时间也统一,因过分强调“早”,秧苗常因倒春寒冻死。三中全会之后有了中央政策的支持,农民要求生产自主权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了。报社领导了解情况,当然对那位公社书记的批判文章不予理睬。
生产自主权问题只是一个方面,当时总的来说就是思想僵化。三中全会后不久,省委派了一批工作组奔赴各地检查全会精神贯彻执行情况。《南方日报》副总编辑区汇文受指派到梅县地区检查,他根据平时掌握的材料和内部看到的一些材料,在平远县作了一个形势报告,谈到了台湾、香港、新加坡的发展速度,讲到了我们的差距和紧迫感。当地很多干部不知道外界经济发展状况,好久没有听到这类报告,自然觉得有些新意。报告会掌声雷动,一片叫好声。但掌声过后,一些人碰在一起一议论又觉得不对劲了,一封告状信告到了报社,帽子够吓人,说区汇文鼓吹“大陆不如台湾好,社会主义不如资本主义好,共产党不如国民党好”。报社领导当然清楚区汇文的报告没有错,便找当时正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平远县委书记问怎么回事,那位书记说,内容不错,只是讲话的时机和场合问题。区汇文讲话的对象是县委直属机关干部和公社领导干部,时机、场合按理也没有错。但县委书记讲的也是实情,在当时这类干部中有不少人思想转不过弯来。
二
那时中央文件改变了层层传达的方式,直接广播、见报,比如“地富反坏右”摘帽的消息就是这样做的,有些地方正在按惯例集中对这些人训话,有人就反问“我们都摘帽了,你们没有听到广播?”时不我待,中央急于将政策贯彻下去,而习惯按老路走的人自然难转弯子。当时对“大包干”的责任制很多人想不通,有的人说:“辛辛苦苦30年,一夜退到解放前。”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的主要是中层干部,按当时的说法就是“两头通”、“中间梗塞”。也就是中央、省这一头是通畅的,认识比较一致。另一头就是农村生产队长加上部分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,他们长期在农村第一线,对“左”的危害看得清楚,有切肤之痛,他们对三中全会精神非常拥护,还一再要求继续放宽政策。而相当一部分县和公社领导以及小部分地委领导思想是不通的。省里召开地、县、公社三级干部会议时,责难之声不绝于耳。
我至今仍记得关于农村实行农田“大包干”的争论。《南方日报》贯彻三中全会精神,有针对性地选择了一些正反典型进行报道,当时报纸常出现的的流行语就是“放宽政策”。但当时有些地、县、公社领导想不通,认为现在已够乱了,再放宽还得了。在省里召开的农村工作会议上,有些人在会上责难《南方日报》的报道,放言“《南方日报》这回跑不掉了”,要“秋后算账”了。时任《南方日报》党委书记的丁希凌和另一位领导陈培(后来担任了总编辑)在会上讨论时,理直气壮地予以回击。丁希凌还找到梅县地区简报组,请他们支持,将他的发言登在简报上发给与会人员。
这种情况一直到1981年之后才有了改变,一方面是中央加大了政策宣讲和纠“左”的力度,另一方面农村两年的实践证明了三中全会正确,也就是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这个理把人们的观念转变了。1981年4月初,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到梅县地区调研,我随同采访。我们来到五华县,县里介绍1980年全县普遍实行“大包干”之后,收到了“吹糠见米”的效果,全县出现了“一高十多”(积极性高,粮多、钱多、牛多、建新房多、买高档商品多、办喜事多等)喜人景象。有些农村燃放鞭炮、敲锣打鼓交公余粮。任仲夷一路走一路看,听干部汇报、与农民交谈,听到的几乎都是对生产自主权和“大包干”责任制的赞许声,他显得异常兴奋。他离开梅县地区前发表调研谈话时对农村的形势归纳为六个字:顺心、顺手、顺路。他说,“顺心”,就是顺乎了群众的心意;“顺手”,就是干部指挥生产顺当了;“顺路”就是顺社会主义之路了。我根据随同采访来的材料以及任仲夷的讲话精神,写了一篇通讯,标题就是任仲夷讲的六个字:《顺心顺手顺路》。这篇通讯发在《南方日报》头版头条,任仲夷谈话精神的传播对推动农村经济政策在广东的进一步落实,发挥了很好的作用。
三
凡经历了“文革”的报人,都深受“阶级斗争工具论”的祸害,办报不讲真实性、不讲自身特色,一味强调为路线斗争服务,层层对口径,地方报对中央大报,中央大报对“梁效”(“四人帮”御用写作班子)。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,报人才真正回归到报人的真实位置上来。我们那时完全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,不遗余力宣传三中全会政策。当然也有压力,虽然有三中全会的“尚方宝剑”,但三中全会讲的是大原则,具体的实施要在实践中探索,后来的事态发展表明,在实施的过程中有些利民措施又有新的突破。我们的报纸迎难而上,在大转折的重要关头发挥了权威性和战斗性的作用。
纪念改革开放30年,我们要善于总结历史经验,与时俱进,发扬探索精神和创新的勇气,继续为改革开放鼓与呼。(作者为广东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、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、南方日报社原社长) |